土地河涌的圣典

一瓶裝在圓肚形玻璃缸里的小魚,在記憶的涌動中晃蕩來晃蕩去,這是水仙姐送給我?guī)Щ爻抢锏亩Y物,遙遠的故事一點一點清晰地顯影,很多很多年前珠三角的河涌水,終于,回游在昔日的河床里,重返夢里的、三十年前的故鄉(xiāng)。
水鄉(xiāng)的神韻
水仙姐的雙眼有一股暖流在汩動,在廚房旁邊的養(yǎng)蠶房里、在木架子上一層層擺放的簸箕上漫溢,溫柔得如同晨露在枝葉上的愛撫,又像琵琶柔指的彈拂。圓鼓鼓的蠶寶寶則如四肢著地的嬰兒,它們一拱一拱地,輕輕地爬上桑葉,卷縮在上面如同偎伏在母懷里,享用著萬物有靈的盛宴,蟬鳴振翅一般的聲音風一樣地滑過來滑過去,時緊時緩地悉索悉索就響起來了。這是我在南海南莊的村舍中,在下放回鄉(xiāng)的舅舅的三同戶家里,第一次聽到的動物與植物攜手合奏的天籟。
吃飽睡足了的蠶兒,把一塊塊穿織出洞兒的透出光亮的桑葉當作了滑梯,翻滾著打橫躺到了簸箕上,圓鼓鼓的身子孕生著千絲萬縷的蠶蛹。第二天醒來再看,簸箕上就霎時盛放著炮米花一般的蠶蛹,把少年的眼睛都看呆了。
泥磚房用木架子開就的窗外,若是晴天,一大早,陽光就會梭子一般的在樹隙里晃秋千,暖烘烘的熏風在屋外的田野里蒸騰起來,農(nóng)人放雞趕牛敲鐘下田出工的聲響此起彼伏。若是雨天,一天的詩意從雨打窗外芭蕉的嘀噠聲中發(fā)酵,點滴成韻成調(diào),這幅珠三角水鄉(xiāng)的煙雨圖,是我永遠迷戀的水墨淋漓的大寫意。貼在門框邊,遠遠就能看到雨中回家的水仙姐,斗笠蓑衣由遠而近,手里有木桶網(wǎng)兜撈箕,裝的都是剛出水的蛤蜆泥鰍草魚小螃蟹小蝦,養(yǎng)在水里淘洗,就像如今的奇珍觀賞,中午的時候再去屋角邊的菜地里揪兩把蔥蒜,扯幾棵帶泥的葉菜,填燒柴火的爐灶紅通通的熱氣蒸騰后,河鮮大餐讓鄉(xiāng)間的日子滋味悠長,它的鮮嫩如屋檐樹林游蕩的煙嵐,如水湄河岸婀娜的水霧,輕盈而又醉逸,它的鮮美蝕入我少年的味蕾,蓋過了如今城里食肆油煙四走的享鮮,我不知道去哪返尋味?
屋外的沙石小路,斜斜地掛到江邊河涌的基圍上,路兩旁的桑樹一路曼延,拱著腰爬上去,濃綠中的一脈江流奔涌到跟前,水浪輕輕地拍打著基圍,發(fā)出啪啪啪的脆響,腳下的埠頭是青石做成的梯級,有擺渡木船過對岸,叼著煙桿的壯漢船工,雙手一提溜,就把我從岸上穩(wěn)穩(wěn)地放到了船中。晴天的基圍土路陷腳,雨天的的基圍泥濘得更拔不出鞋,我記不起被父母挽扶著走過多少遍,親情就在基圍下的村子里守候了好些年。
桑園基圍一路地延展著,間或有木瓜、甘蔗、菠蘿樹參植其中,基圍下,是一壟壟的菜地,接著一塊塊黃毯子一般的水稻田,快到秋收的時節(jié)了,一路上五顏六色的大田翻滾遠去,順著水脈,順著村落,在水色的盡頭。
水鄉(xiāng)的風骨
圍外,浪涌拍打,潮起潮落翻出曼妙的波瀾不驚的起伏,捎來不遠處海水的汛期。
圍內(nèi),河涌舒展,桑樹連袂,手拉著手往村落里走去,映日的荷花蓮塘,一哇畦的水田菜地,一方方的魚塘瓜棚豆蔭。泥磚屋的營生,茅舍的日子,有點貧瘠卻毫不荒寒。
碩大的榕樹,慈祥地垂立于村頭,亭亭如蓋把樹蔭罩下來,小路領(lǐng)著腳步回家,在村舍磚屋間,有飛檐鑊耳橫逸而出,這就是不同凡響的族姓的歸所,名重鄉(xiāng)梓的祠堂。
祠堂是家族的榮耀,也是水鄉(xiāng)的榮耀,它把它的子民們聚攏到一起,讓他們歸親認祖聲氣相投,讓他們禮法有度相濡以沫,它還為鄉(xiāng)間的土路,接駁了一條通往遠方的大道,耕讀詩書、科舉進仕的幢憬,把耕讀人生營造成農(nóng)耕文明的經(jīng)典,它還劃好了一幅鄉(xiāng)規(guī)民約的倫理圖,用宗法教化把鄉(xiāng)間生活的精氣神魂拴系住。
梯田的、或是南莊的祠堂,植入了我對珠三角那種綱常法度生存過日奧秘的啟蒙。祠堂的建造,多是在村落里的風水寶地,多是闊落通透,在田地與農(nóng)舍間,莊穩(wěn)的灰墨著色含威不露,建筑的風格或端莊淡雅,或古樸大氣,或華麗精巧,而又無不氣宇軒昂、霸氣開敞。
土地饋贈的五谷豐登,先祖承傳的禮義廉恥,這就是鄉(xiāng)村的支柱了,田野奉獻的生命能量,與人所孕生的創(chuàng)造活力,天時地利人和總是相輔相成的,所謂的福祉就是家園,所以這里的水鄉(xiāng)既出狀元也出思想家,既出制造大王也出功夫領(lǐng)袖。芭蕉林孕生的風雨雷電,竹樹叢滋養(yǎng)的胸襟氣節(jié),風雨里滲透的溫潤,田野里生長的蔥綠,這都是水鄉(xiāng)風情物語的收獲,也是這里人杰地靈的佐證,一如這里的功夫,能收能放,放時排山倒海,收時乾坤無限,輸贏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活得自在,過得灑脫。
大廳后面的廂房,是下放回鄉(xiāng)勞動改造的小姨臨時的家,板壁有點疏漏壞朽了,而我與父母定期來探訪的親情卻是釅釅的,就像那味道極正的河魚的鮮香。那是個非常的時段,在這個彰揚教育教化的地方,讀書人的命運卻被翻轉(zhuǎn)了。粗大的梁柱和頭頇上牌匾的陰影覆蓋下來,掩映著青磚墻上大字報黑墨字紅交叉,祠堂的穿堂風有點寒磣,而設(shè)在正廳里的鄉(xiāng)村學(xué)校,朗朗的書聲蕩漾著童稚的單純和樂觀,我也搬個凳子坐邊上與老表們一起誦讀著。午后或者入夜,蟬鳴或者蛙聲,陣驟陣歇地從祠堂周圍的池塘田疇傳來,或遠或近,一口塘、一脈河涌迤邐而去,綠野輕風,樹影起舞,詩心日月,管它什么世道不測,這就是永不褪色亦永不起皺褶的水鄉(xiāng)的風骨和浪漫了。(待續(xù))